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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安路上車流不息，我又想起趙有亮。那一年，他50歲，手背蹭了蹭鼻子，低頭側(cè)向一邊。

導演梁山（左）與趙有亮合影
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
每次路過高安路，總會想到趙有亮。

為什么是高安路？因為我們《孽債》拍的第一場重要的戲，男主角沈若塵和女兒長離別后的相認，就是在高安路上取景拍攝的。攝影師劉利華一定記得他鋪了長長的軌道。沈若塵在高安路的公交站上等待十幾年沒見的女兒，忐忑、緊張、悔恨、害怕、驚訝、喜悅、欣慰，都在同一個時空表現(xiàn)。趙有亮老師演得不溫不火，他有一個代表性的動作，不知所措的時候，用手背蹭蹭鼻子，頭側(cè)向一邊。這是他的招牌動作，別人沒有的。

今天的年輕人難以想象，在1995年代的上海，電視劇就是一種大眾生活方式，整個上海四五成的人同時看同一部劇，聽同一首主題歌。這是多么可怕的數(shù)量啊。這樣的情形，我經(jīng)歷過兩次，現(xiàn)象級的電視劇才有這種萬人空巷的效果，而這兩部劇的男主角，都是趙有亮?？梢哉f，凡是上海人，都看過他的戲。

趙有亮喜歡開玩笑，他對我說，梁山，你們上影的劇組太嚴肅認真，工作強度又大，還是要把氛圍調(diào)得輕松些，這個工作以后我來做。

我受益匪淺。是的，團結(jié)緊張，還要嚴肅活潑。

我和趙老師是鐵桿兒，一共合作了四部戲，我覺得中國導演里大概沒人超過我了。其中有一部，戲不多，分量卻很重，那就是《錯愛一生》。他演一個詩人——羅爾。女主角顧憶羅的名字，就是為了追憶父親羅爾，這可是編劇王麗萍親口叮囑我的。王麗萍還寫了一首詩《你那美麗的憂傷》，給《錯愛一生》做結(jié)尾—— 詩人羅爾一手漂亮的行書把詩寫在客棧的墻上，被尋找父親的韓雪讀到，心潮澎湃，覺得自己觸到了父親的靈魂。全片結(jié)束時，韓雪念詩的聲音逐漸替換趙有亮老師深情的嗓音，“你美麗的憂傷——你目光有醉人的疼痛，從此注定我終生的漂泊……”動人的詩句里，影片出現(xiàn)了詩人羅爾的一組畫面，趙有亮老師坐在海邊礁石上，輕吟著自己的詩句。那時覺得趙有亮的文人氣質(zhì)是憂傷的，所以他能演得出來。音樂聲中，韓雪踏著堅定的腳步背著孩子邁向遠山歸途，這確是一個動人的場景，我自己都很難遺忘。

電視劇《孽債》在徐匯區(qū)康樂小區(qū)拍攝沈若塵家外景

《錯愛一生》是央視當年的一部爆款，也成了很多文藝青年的童年夢魘，可能其中用過一些恐怖片的創(chuàng)作手法吧，但我覺得這仍是部詩意的作品。

不過，在上海人的記憶中，《孽債》里的趙有亮，才代表著上海人的一種存在。趙有亮演的人物叫沈若塵。葉辛先生小說人物的名字都暗含深意，比如“吳觀潮”，感覺是大潮的看客、隨時的見風使舵者。而給趙有亮的角色起名沈若塵。若塵，如一粒塵埃，這是作者對生活的比喻。趙有亮喜歡演這樣的微塵。

真實生活中的趙有亮，是中央實驗話劇院的掌門人、話劇導演的伯樂，他在院里罕見地提出“不用行政手段管理藝術(shù)家”。在那個不寬裕的年代，廣納賢才，給解決住房，讓平衡好話劇和外拍影視的關(guān)系，最后人才一個個脫穎而出，話劇也在他那個年代走出困局一路高歌。文藝管理者不同于其它，首先要懂行，更可貴的是寬厚、仁心、無我。一個細膩的上海人，竟被北京的老中青藝術(shù)家如此首肯，是非常不易的。

但是事情有另一面，趙有亮親口跟我說，他還是喜歡到我的現(xiàn)實主義作品里演普通人。

上影有偉大的現(xiàn)實主義傳統(tǒng)，比如我們推崇1948年的電影《萬家燈火》（沈浮導演，可以比肩意大利新現(xiàn)實主義電影《偷自行車的人》），這種偏好與趙有亮一拍即合，他也愿意在這樣的小人物作品里演繹人生百態(tài)，這是我們后來合作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的基礎(chǔ)。

我母親的同事，一位音樂學院女高音歌唱家，身材比較胖、聲音極好聽的那種，聽說我們的戲要找趙有亮來演，“?。口w有亮！他的眼神，太迷人了!”女歌唱家當時的表情，簡直是歌劇里茶花女那種癡迷，把我驚著了。完全可以想像趙老師在女性觀眾尤其是知識女性中的影響。就那個瞬間，堅定了我們下一步戲再請趙院長出演“喬書銘”的決心。

電視劇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拍攝廚房內(nèi)的戲，導演梁山給陳奇（飾演喬母）、趙有亮（飾演喬書銘）說戲

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開拍了，全程上海話，趙有亮演繹了一個“蔫人出豹子”的喬書銘，從一個老實巴交的人，一步步完成蛻變，他塑造得太出色，不小心又成了爆款。但是可惜，播出后，二十年沒重播過，網(wǎng)上也找不到，后來某公司還拍了一部毫無關(guān)系卻重名的劇。兩劇重名，老百姓和媒體從此搞不清哪部是趙有亮講上海話的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。漫長二十年中的某一天，常住北京的趙院長忽然給我來電話了，梁山啊，國家話劇院一幫同事無意中看了我演的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，他們竟一致公認這是我演得最好的戲，你那里還有高清的錄像帶沒有。我笑了，全說上海話，北京人哪看得懂？趙有亮說，能看懂，大家看外國片，也不需要懂外語啊，反正下邊有字幕唄，但是，上海話，原汁原味，他們反而覺得靈！我說，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毫無疑問是您的代表作，因為這是真誠作品（在電影界，只有不圖功利、全身心表達的戲才能稱為真誠作品）。趙老師，咱片尾預告里可有續(xù)集《多多歸來》，觀眾都在等呢。趙有亮笑了，略帶結(jié)巴的標志性嗓音說：要……要搞的，一定要搞續(xù)集。

梁山（左三）在跟趙有亮（左一）說戲

2021年，上海電視藝術(shù)家協(xié)會聯(lián)合SMG重新修復了1997高清版的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，在上海電視臺開始暑期經(jīng)典重播，《奪》劇重見天日！我高興地向趙院長報喜，此刻趙院長早已從領(lǐng)導崗位退下，淡出人們的視線。他略帶結(jié)巴地回答：太……太好了，上海人總是識貨的。

趙院長從來不說自己的家事，他的生活，我們也不問，這是一種怎樣的交往呢？恐怕全世界只有上海人才能做到——工作上極端默契，但是，除了工作，啥都不問，心照不宣。也許，這算一種君子之交吧。

一直不問就會出問題。2023年的7月，曹可凡微博上觸目驚心的兩行字迅速傳遍全網(wǎng)：“驚聞表演藝術(shù)家趙有亮先生遠行，其主演電視劇《孽債》和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影響深遠?！?/p>

看到消息，我跌坐在椅子上，良久良久。

趙老師，您走了，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續(xù)集該怎么辦？觀眾等了二十五年的續(xù)集怎么辦？各種論壇里，多少觀眾在《奪子戰(zhàn)爭》評論欄留言，那可真的在盼啊。

趙老師，不是說好了嗎，我們來個創(chuàng)新的，用電影為電視劇做續(xù)集，您仍然演喬書銘……

趙老師，您那么愛出汗，當年攝影棚又沒空調(diào)，鏡頭每拍一次服裝師就圍上來脫下您濕透的衣服緊急熨干。這次我們一定準備特殊的衣料，保證您不出汗……

您怎么急著就走了，為什么，為什么？難道，天國的話劇藝術(shù)家們太需要您？

嗚呼——

高安路上車流不息，我又想起趙有亮。那一年，他50歲，手背蹭了蹭鼻子，低頭側(cè)向一邊。

這是他在我腦海里的定格。（梁山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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